嘉禾街巷 老嘉兴的西门 上 嘉兴城邑的格局,民国十六年()是很关键的一年。这一年,嘉兴县决定拆除老城墙,翌年在拆除的城基上筑成大马路。这是今环城路的由来。拆墙筑路,可以说,也是当年的一股“民国风”。嘉兴筑子城,虽远在吴大帝黄龙三年(),唐代还修筑了大得多的城墙(城周十二里),但老嘉兴的城垣基本上是明初的遗存。在拆城之前,民国政府有过一次实地的测量,测得城垣周长约合今五公里之谱,其时,月城、吊桥等齐全,水、旱城门各四个完好,光城墙上的垛口,记载就有三千四百十五个之多。不用说,此前,嘉兴的四门——东春波门、南澄海门、西通越门、北望吴门都还雄踞四处。 四门风景各异。当然,四门的名字也并非固定,单就西门通越门而言,吴越国以降,就有永安门、通越门、阜成门之称。但嘉兴老百姓口头的表述就简单得多了,两个字:西门。 西门是穷门。道光间吴受福(-)为项朱树成书于乾隆间的《古禾杂识》做过一次增补。这位琎轩先生乃前清举人、光绪《嘉兴县志》的主编,尽管此次增补“罕涉时事,跋语言短而意长,若有余恫”(金兆蕃语),但他对嘉兴城受太平天国蹂躏的点睛之笔以及对挡不住的世界大势的偶一着笔,很可以看出一点时代的感慨来。比如语涉西门的这一段文字: 禾城四门,风景各殊。昔谚有曰:“北门米脚子,南门大粽子,西门叫花子,东门摆架子。”盖北市向多米行;南市极短,止通乡儎,无大店铺,仅见鬻糕团小经营,而某家角黍最大,乡下人竞趋之。出通越门即西水驿,江湖流丐,泊舟于此;遇官舫往来,索纤夫驿卒,恒招以应差。至东门外之甪里街,则绅富所居,门楣连亘。其地面南大街,后枕小港,宅基有深至十三进者,愈进愈高,屋宇邃密;有事则墙门大开,沈沈然止见靴脚,观者艳之。明季绅势煊赫,余风未泯,庐于是者,深居简出,奴仆成群,举止必仿官场,故有摆架子之称。咸丰兵乱以来,甪里街弥望焦原。商贾咸集于城北塘湾,不独米业称盛,南郭乡市稍旺于前,惟西驿丐夫如旧者。又三四十年,迨光绪之季,新政行而废邮用电,官僚改水道而就火车,丐夫既无所用,遂亦舍而之他,景象斯大变矣。偶忆前谚,不愈深今昔之感哉。 乡谚记录太平天国运动之前的嘉兴四门。即使在尚称繁盛的时期,西门也只是叫花子云集的一个地方。西门多叫花子,当然是有原因的,通越门外,此地向有西水驿,商船与官舫的往来,便于乞讨。此外,流离失所的难民,经大运河而来,在此也一定形成了一些类似于丐帮的组织,乞讨者有之,帮工讨生活者有之。西门,按今天的眼光看起来,倒很像一个劳动力市场。 承平的时代,西门与其他三门当然无法比。与东门比,尤显得不堪。但咸丰庚申以后,东门外甪里街全部毁于战火,而西门,变化倒反而不大,反正是穷,照例是叫花子云集的一个所在。嘉兴通火车之后,东门人开了眼界,西门人困顿依旧,而且似乎更加冷清。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琎轩先生因一条乡谚而引发的感慨,在我看来,里头不乏丰富生动的历史细节。 去年十月底,陆明带我去看了一下老嘉兴的西门遗址,还有附近残存的西门大街、天官牌楼等。他说,原先西门外面有吊桥,吊桥外面是西丽桥。西丽桥现在还在,当然,不复旧有的规模。现在的西丽桥不过是一座可以通车的水泥桥。而原先西门外的西水驿,无遗迹保存,倒是在斜西街西横头与环城河交叉口,新筑了西水驿亭,亭中置一古碑,姑可以凭吊,但,也很容易让不明所以的人以为西水驿旧址即在此处。 西门拆除尽管已经九十年,但老西门的地形格局倒并非不可以辨认。原先的城门口,现在成了一个安装有红绿灯的四岔路口。四岔路口斜向西南,就是西丽桥、血印寺、岳王庙、三塔……往东,看似无路可通,但一条斜向东北的老街依稀可见它的旧影。就在这一条“街”上,尚有一座半的石牌坊遗存。没错,这里,就是天官牌楼。 天官牌楼遗存(作者摄影) 我对天官牌楼的记忆来自吴藕汀的《郭家与我》。藕汀先生学画的老师郭季人的家即在天官牌楼。郭家的房子,南接莫家湾,而莫家湾过西就是西门大街,直通西门。所以,大致的方位不难确定。吴先生所见的郭氏旧宅,有比较详细的描述,我拣主要的摘录如下: 中有墙门,进内有五间平屋,当中三间名曰“隐吾草堂”,其匾额为当时嘉兴知府许瑶光所书……中间三间作为厅堂之用,左右二间有墙隔离……“隐吾草堂”之后,隔一小天井,建有楼房三间。楼下中间一间,中设圆桌,为全家膳食之用。左边一间为妇女休憩之室,月轩常居其内。右边为悦初读书及画室之用。两边均隔墙垣。垣外左边楼房三间,中间一间中设圆桌,两边椅几均备,为外客酬应之处。左边一间起庭先生画室,右边一间馀庭先生画室,窗明几净,确有尘外之致。垣外右边也是楼房三间……室外有一小庭,满栽花木和盆景,也有垒石为花坛,又有砌砖为花架……右边又建有一间平屋,作为郭氏供奉祖先神主之家堂所用……楼房之后,朝东背西有三间平房……整个楼上,尽是卧室。园地或有亩许,中有竹树之类……又有低矮平屋三间,作为男工住处及柴房。 我们从吴藕汀的叙写中,大致可以看到上世纪二十年代老嘉兴西门内一户中产之家的房屋格局。尽管居室外三间里三间的,我们读来已够眼花缭乱的了,但,在吴先生眼里,“郭家不过是个破落户人家,房屋并不大,也没有高厅大厦,不过有一些平房楼房而已”。这是吴先生十六岁的记忆,白纸黑字,他以他的亲见,在文章的开头,给老嘉兴的西门写下了这么一句: 这时西门一带很冷静,非但没有商铺,连居家也稀稀落落,是城内最为冷落的地方。 下 老西门西丽桥外,元初置西水驿,设有驿丞。西水驿是水驿,《至元嘉禾志》载“船三十只,船户三百户”,其规模与皂林驿等同,是运河沿线的大驿站。 运河是当年的国道线。遇到改朝换代的年头,两岸的建筑,很容易毁于官军与土匪、强盗的滋扰。元初增设的西水驿,很快毁于至正末年的战火。明朝刚刚建立的洪武元年四月,西水驿又恢复如初。这时的驿站,“除授站提领为驿丞,有廨舍船坊,站船一十七座”,但这个规模与元初相比,几乎已经小了一半。 西水驿置驿以来,往来歇足的官员或文人雅士,用成语“过江之鲫”来形容其多,也许不算夸张。但,很少有诗文记录其中的活动;或者,世易时移,酬答或纪实性的大部分诗文,也都淹没无闻了吧。可是,弘治元年()的二月十五日,西水驿却在一位朝鲜使臣的日程里异常鲜活生动起来。这一天,朝鲜使臣崔溥过嘉兴,留下了这么一段记录: 十五日。过嘉兴府。是日晴。溯三塔湾,过三塔铺。至龙渊胜境之前,有三大塔临河岸,地之得名以此。又过龙王庙、嘉禾递运所、赵氏贞节门、社稷坛、香珠桥,至西水驿。驿前建石柱作屋廊于河中百余步,缆舟于廊下……自西水驿过一大桥,至嘉兴府…… 崔溥的实录,有两个记载我很感兴趣,其一是他对于西水驿延伸到河中长廊的描述,非常形象。现在西丽桥外,已经填塞为城南公园的一部分了,运河河道也狭窄了很多。崔氏所记西水驿的“屋廊”,应该就在今日“状元及第”坊表的斜对面。其二,迨至明代中叶,三塔仍是嘉兴的城市标志。还有,老西门至三塔湾,胜境不断,想来一定是禾人春头踏青的绝好去处。 此刻是明孝宗弘治元年。崔溥记录了与驿丞何荣的交流。我们这位西水驿驿丞,不仅热情地以三绝见赠,还实实在在地馈赠给崔溥菜馔、干鸡、八爪鱼等物。崔溥自谓有诗与何荣唱和,可惜《漂海录》没有记入。倒是《嘉兴府志》“西水驿”下,附录有崔溥《过秀州西水驿》诗一首: 南北东西予岂匏, 中原风景肯虚抛。 岳王庙下云烟合, 伍相祠前草木交。 一望青天涵水面, 五更明月挂松梢。 今朝又过嘉兴府, 人自繁华竹自苞。 崔溥过西水驿七十多年后,西门外又增一景。原来,嘉靖四十一年嘉靖壬戌科()放榜,嘉兴府戚元佐、项钶、沈玄华、张大忠、王锡命、卜相、郑履淳、赵岩、钟继元、戚于国、冯敏功、钱贡、王俸、项笃寿、宗宏暹、张应治、李芳、俞南金等多人高中进士。故嘉兴府特地在西门外为诸子立“壬戌进士”坊表,备极尊荣。而与进士坊的热闹形成一个鲜明对应的,是为周应祁未配妻项氏在西门外所立的“烈女坊”。当年的运河沿岸,高高耸立的风景,不外乎这两种坊表。 离西门不远的杨柳湾金明寺弄四号,一九三〇年底,搬来了一位蓄须客。他蓄须,是刚遭了母丧;又因得了伤寒,请辞了教职,来此赁屋养病。这个人就是丰子恺。 这一年,丰子恺三十三岁,在西门内找到的这座大宅院,据说是一户望族的府邸,楼上楼下,有大小房间十余间,丰家的孩子们很喜欢这房子里两个可以玩耍的园子。丰子恺租到这么宽敞的房子,从一个侧面说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西门的冷清程度。禾中的大户人家,对于这个地方,似乎已不存聚族而居的愿望。 丰子恺除了养病,画画之余,晴好的天气里,偶尔也步出已经无存的西门。我想,他一定是有感慨的。他架着画板,过西丽桥,沿运河塘,远远地去三塔湾那边踏青,写生。可惜,平素勤于动笔的丰子恺,居住杨柳湾两年之久,竟无文字记录这一段生活。西门,难道真是这么快就遭人忘记殆尽了? 倒是禾中著名的三塔,丰先生给后人留下了一张近乎速写的漫画。还有,一九三四年丰子恺画了一幅《嘉兴之冬》的儿童画,画中,一个穿棉袄的胖大老人带着一个浑身裹满冬衣的小孩过一座古老石板桥。那么,这桥,究竟是南门桥还是西丽桥呢?那只有问丰子恺先生本人了。总之,我想一定是丰氏意念中的一座嘉兴老桥吧。 《嘉兴之冬》有黑白和彩色两种——黑白的《嘉兴之冬》与彩色的《冬》,也算是丰画中的黑鱼两吃吧。这幅拙味十足的有趣作品,创制于老嘉兴的西门,但是,丰先生觉得“嘉兴”两字有所局限,他觉得自己的漫画,应该具有普遍的价值,于是,在彩色的二度创作中,干脆改成了《冬》,限制性的定语不在了,冬的气息扑面而来,作品成了每个人心里的冬天感受。这萧条的冬景,散布在没有枝叶的树木上,也在没有青草钻出来的石板上。而萧条,正是一九三四年老西门的写照吧。 《嘉兴之冬》(丰子恺作) 《嘉兴写景》(丰子恺作) 一九四九年,又是关键的一年。此时,西水驿早已废弃,可旁边的西丽桥还在。这一年,人民解放军渡江南下,国民党军的几个蠢兵,五月六日这一天夜里居然炸掉了西丽桥,以为这样可以抵挡解放军进城。从此二十多年时间,西门外无桥,过河,须得摆渡,摆渡费二分。世居嘉兴的陆明,小时候就乘过这样的摆渡船。他的《嘉兴记忆·三塔记游》有记: 四十年前,嘉兴人去三塔大多必经西丽桥摆渡口,这个摆渡口大概维持到七十年代初、一九七三年重建西丽桥时才结束……二十来年中,先由三塔村村民阿二摇摆渡船以利行人,阿二故世后,其子金观、宝观相继操此舟渡。那时乘坐摆渡船每人收费二分,回程不计。这二分钱在当时可以吃到半根绿豆棒冰,我们小孩子因此多有耍赖的举动:一哄下船一哄上船,阿二“记忆中是一黑瘦老汉”,管不住这么多“野小鬼”,往往只得立在船艄上顿足呵斥几声了事。 逃掉这两分钱,可以省下半根绿豆棒冰钱。摆渡的瘦老头,能拿这些穷孩子怎么办。 整个五六十年代,在陆明的回忆中,“西门野坦、荒凉,是无可称道的”。但“西门是大人管束不到的地方,在那里可以任性地玩耍,是撒野的乐土”。可就在这么一个地方,已经很少有嘉兴人知道,就在西丽桥的西堍,当时叫姚家第二公墓的一块四十平方米的地方,一九四七年的农历十二月,埋藏了才华横溢的一代翻译家朱生豪以及他的父母祖辈。其时,离朱生豪去世已经三年。可惜,朱生豪的这一处家族墓穴,“文革”时尽毁,宋清如回忆说“据说翻掘出的棺木,不论是否腐朽,一律破棺弃尸,将无数白骨聚在一起,乱葬在三(塔)”。这次“乱葬”,据老辈的回忆,应该在三塔偏东的一个地方。总之,是在老西门之外。可以想见,这个地方的荒凉,一直延续了几十年。 作者/老布 讲述老嘉兴的故事 聆听老嘉兴的回忆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jiahezx.com/jhxzp/6862.html |